網絡已可飽看高清藝術,那非去博物館美術館不可的理由是什麼
不久前,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宣布,将向全社會開放其公共藏品資源,這次藏品資源包括20萬件藏品的37.5萬張圖片,大多為高清圖片。事實上,近年來,大都會一直在逐漸開放它的館藏圖片數據。隻不過這次開放的力度,能夠最大程度地接觸到廣大用戶,突破實體展示的物理限制。
其實,大都會博物館并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博物館,在此之前,位于法國巴黎的盧浮宮、位于華盛頓的美國國家美術館、位于紐約的現代藝術博物館,以及位于阿姆斯特丹的荷蘭國家博物館等均已經開放了館藏資源高清圖片的下載。開放自己的藏品資源,似乎正在成為全世界博物館行業一股越來越強勁的潮流。那麼問題來了,如果不出家門,隻需要點擊鼠标,就可以看到世界各大藝術類博物館館藏藝術品的高清圖片,并獲取它們的各種信息,觀衆是否還有必要去美術館的展覽現場觀看這些藏品?
這裡就涉及到一個有關“體驗性”的話題,如果說美術館是觀衆獲得藝術審美體驗的場所,那麼參觀美術館其實是一項綜合了美術館物理和人文環境的文化體驗。通常,美術館展示空間的營造以作品、觀者、環境三要素的互為闡釋為中心,讓觀者通過參觀和體驗,收獲感動或思考,這是美術館最為主要的文化功能。基于此,美術館在當下的意義不僅僅在于收藏和展示藝術品,而越來越多地成為一個提供體驗藝術、與藝術互動的經驗場所。這也決定了即便是同一位藝術家的個展,如果在不同博物館,不同主題之下的不同展覽現場,給予觀衆的将是完成不同的參觀體驗。
兩年半前,我曾在芝加哥藝術博物館參觀了“馬格利特:日常的秘密,1926-1938”展。此展主要梳理和呈現了馬格利特藝術生涯中發生最深刻變革的12年間内在的學術脈絡,從而來揭示為何日常之物在藝術家筆下會演變成一種“熟悉的陌生”這樣的主題。說實話,那場展覽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既不是主題,也不是馬氏的某件作品,而是展覽的現場。觀衆進入展廳,就像是步入了一個黑暗的隧道,四周全部是黑色的,唯有照射作品的燈光指引着我。每一件或幾件作品被三面黑色的展牆半包圍,構成一個相對私密的空間。在每一個獨立的空間裡,觀衆可以心無旁骛、全神貫注地面對眼前的作品進行欣賞、沉思、或者發呆,沒有周邊的作品,也沒有其它參觀者來幹擾你。這種帶着些許神秘感和神聖性的參觀體驗,讓我至今難以忘懷。
巧合的是,2017年1月,我去篷皮杜藝術中心參觀,正趕上由該中心策劃主辦的有關馬格利特的又一個特展。此次題為“馬格利特:圖像的背叛”據說是篷皮杜藝術中心年度重頭大戲,花費了數年時間籌備。看得出,此番篷皮杜可謂是煞費苦心,無論是前期的學術準備,還是主題的策劃、展覽現場的設計與布置等等各方面,功課做得十分充足。
他們不僅派出先前曾經組織過兩次馬格利特展、現任該中心副館長的迪迪耶·歐丹傑擔當策展人,還在展覽主題的設定上,别出心裁,大膽跳出馬格利特與超現實主義這樣一個傳統視角,而是從馬格利特與哲學之間的關系,嘗試用“哲學家”馬格利特,而非藝術家馬格利特這樣一個全新角度,來對他的作品展開觀念性思考,并重新诠釋這位藝術家内在的創作動機。
展覽以“火”、“影”、“幕”、“詞”和“碎裂的身體”五個概念為線索,将作品分列在五個不同的展廳中,但這五個展廳并不完全獨立,而是通過左右兩邊貫通連接的方式,使得五個展廳既像是五個小型的獨立展覽,又是整個大型個展的有機組成單元。這種既相對獨立又與整體相連的布展方式,其實基本延續了篷皮杜藝術中心常設展的一種獨特的空間處理手法,但有所改變。奉獻給觀衆的是一種開闊、敞亮、通透,并極富啟發性的觀感體驗。這種體驗,從本質上來說,是一種獨特的個人化的心理感受,充滿着難以言表的深層感性力量。
當下,随着網絡化時代的到來,美術館一方面要滿足觀衆通過網絡獲取展訊的需求,另一方面又要不斷增強或改善現場參觀的審美體驗。唯其如此,才能吸引觀衆一次又一次地步入美術館,走進展覽現場,而不是通過電腦屏幕匆匆浏覽。當然,這都要求現代美術館,既要做好前期深入的學術研究,又要重視展覽的整體策劃和主題設定,還要在布展和空間氛圍的營造方面狠下功夫。
以印象派為例。作為藝術史上迄今為止知曉度最廣、最受全世界觀衆喜愛的藝術流派,幾乎每年都有某個印象派特展在世界某個重要美術館舉行,如何順應當代人不斷更新的審美趣味,不拘一格地做出新意?對于任何一個重要美術館來講,都是一項不小的挑戰。以我在世界不同美術館看過有關印象派的展覽來說,最難忘的,要數橘園美術館莫奈的睡蓮,還有就是前不久在巴黎路易威登基金會藝術中心展出的“現代藝術偶像——史楚金(Shchukin)藏品展”。
莫奈一生創作了很多睡蓮作品,所以除了奧賽博物館之外,我們還可以在世界很多重要美術館看到莫奈的睡蓮。然而,唯有橘園美術館展出的睡蓮讓我印象最為深刻。原因除了畫幅巨大之外,更重要的是橘園美術館專門為莫奈的8幅睡蓮量身定制了兩個展廳。這兩個橢圓型展廳内,空間布局、展牆設計、照明采光、色彩控制均是圍繞着這8幅巨型畫作而展開的。白色的弧型展牆,配上柔和的照明系統,再加上橢圓型淺灰色地毯,營造出夢幻般純淨淡雅柔美的整體氛圍。在此映襯下,不同季節和不同色調的睡蓮,或靜谧安詳或熱烈奔放,給人以無限的遐想。
一個月前,我在巴黎路易威登基金會藝術中心看到“現代藝術偶像——史楚金(Shchukin)藏品展”,這是我看到的有關印象派、後期印象派與現代派規模最大的一次展覽,馬蒂斯、畢加索、高更、塞尚等大師的近130件精品力作同時亮相。讓人最為驚詫的是,這批如此高質量的藏品居然均來自一位獨具慧眼的俄羅斯紡織大亨史楚金(Shchukin)百年前的個人收藏。
然而,自1918年俄國十月革命之後,包括此次展出藏品在内的所有史楚金财産均被收歸國有,後分散到俄羅斯的兩大博物館裡。
此次展覽不僅在數量和品質上滿足了觀衆們對于印象派的喜愛,更為難得的是,此展沒有按照慣常被安排在傳統經典的展廳内進行,而是被安置在一座頗具未來感的後現代建築裡,從而讓藝術作品與展示空間構成了一種風格上的張力,值得反複玩味。因此,也可以說是在文化層面完成了一次超越和對話。就我個人而言,這種感覺非常神奇美妙,絕對是一次獨一無二的審美體驗。
實際上,眼下很多新建的美術館在應對網絡化挑戰方面,表現出越來越主動的姿态。比如羅馬國立當代藝術博物館(簡稱MAXXI),該館的正門入口處,在常規的環境設計之外,特意加置了由當代聲音雕塑大師比爾·豐塔納的聲音裝置作品《Sonic Mappings》(聲波映射)。若是站立遠處,因為你無法聽到聲音,所以你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和感受到這種聲音裝置作品帶給人心靈的觸動。唯有來到正門入口處,聽着那種被藝術家“雕塑過”的聲音時起、時落,時而感性随意,時而理性深邃,時而熟悉,時而陌生。合着這些聲音的起起伏伏,你突然發現,周邊的一切仿佛都被帶入了某種特定的情境之中。
這種神秘而又不可預設的獨特體驗,我在之前巴黎路易威登基金會藝術中心參觀埃利亞松的景觀作品時,也曾經遭遇過一回。在LV基金會藝術中心,人們遠遠地就會被埃利亞松大型矩陣式的黃色燈箱和鏡面玻璃吸引,然而一旦走近,深沉渾厚的聲音不急不徐地傳來,你猛然感到,聲音才是那片場域和氛圍裡最大的主宰者。漸漸地我還領悟到,為何聲音雕塑被稱之為“音樂刻刀”,因為它比音樂更有力量和鋒芒。所以當它持續地回蕩、萦繞在空間裡時,每一位沉浸其間的人,無不為之心動,為之感懷。
令人欣喜的是,當代藝術中,越來越多的藝術樣式,如上所述,都在不斷強化作品現場感的重要性。這無疑為現代美術館提升吸引力和親近感加大了砝碼,也為他們積攢起越來越強烈的信心,以面對網絡化的不斷沖擊。
作者系上海油雕院美術館副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