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館展覽該不該觸碰争議性主題?——以死亡議題為例
博物館與争議性主題
關于博物館是否該涉足争議性主題,可以從一個研究項目說起。
2002年開始,澳大利亞研究委員會和加拿大博物館協會曾開展一個持續3年的研究項目——《作為争論場域的展覽:當代博物館的社會角色》。該研究通過文獻分析、線上問卷、訪談等方式,調查人們對于博物館舉辦争議性展覽的看法,并從中檢視博物館的社會角色。
調查對象分為3個群體:博物館工作人員/贊助者、社會大衆、博物館觀衆。其中博物館工作人員/贊助者來自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5個國家的28個機構;社會大衆來自悉尼和堪培拉2個城市;博物館觀衆則是來自澳大利亞和加拿大的5個博物館。
在被問到博物館展覽該不該涉足争議或禁忌話題時,89%的博物館工作人員/贊助者表示應該,同時,超過60%的社會大衆和超過70%的博物館觀衆也表示應該。由此可以看到,無論是博物館内部還是外部人群,對于争議性展覽總體上都是持開放、接納的态度。
在調查過程中,研究人員還總結出16個可能引起争議的展覽主題,包括原住民、移民、人口規模、難民、死亡、恐怖主義、戰俘對待、戰争暴行、毒品、性、宗教、種族、社會正義、全球化、環境問題和基因工程,并詢問人們對每個議題的接受程度。結果顯示,這些議題總體上被多數人接納,人們願意在博物館中看到有關這些議題的展覽。
當然,無論是在博物館内部還是外部,都有相當一部分人提出反對意見。對于博物館工作人員,最擔心的莫過于引起公衆抗議,從而失去政府或捐贈者的資金支持。對觀衆而言,則是不希望看到未成定論、模糊的、甚至挑戰固有價值觀的内容,給自己造成思想上的困擾。
但無論如何,大部分人還是接受争議性主題的展覽,并認為博物館有責任去觸碰這些話題,尤其是在當前這個越發複雜的全球化社會。人們認為博物館應該成為思辨、對話的場所,甚至去轉變大衆的思考方式,畢竟在這個社會中這樣的場所并不多。
而對于博物館人,“保持與當代社會的相關性(relevance)”更是已被普遍認同的信條,在這一信條之下,博物館必須努力與人們的生活發生聯結,展覽那些大衆關心的事情,即便這樣的展覽可能對博物館産生負面影響。一位美國博物館的專業人士表示,如果博物館隻滿足于做一個漂亮的展示場、去講述那些“安全”的故事,那麼很快就會失去與社會的相關性,以至于更快地失去資金支持。
“死亡:最後的禁忌”
既然博物館需要去舉辦争議性主題的展覽,那麼用什麼樣的手法能避免或減輕争議?讓我們回顧澳大利亞博物館2003年舉辦的“死亡:最後的禁忌”(Death: The Last Taboo)展覽,看該館是怎樣成功處理了死亡這一敏感話題。
澳大利亞博物館舉辦該展覽的目的是揭開死亡神秘的面紗,讓人們有一個場所、一段時間去思考和讨論這個平時不常談起、害怕談起的話題。策展團隊最初的規劃是:充分利用館藏資源,探讨人死後會發生什麼、人們對于死亡都有什麼選擇,并讓觀衆盡量真實地體驗死亡。
在展覽的前置評量階段,為了了解觀衆希望在展覽中獲取什麼信息,以及展覽的尺度,工作人員組織了五次焦點團體訪談(focus group),讓潛在觀衆表達對展覽的預期。結果顯示,該展覽的目标觀衆群應定位為成年人;展覽既要從科學的角度介紹死亡,也要提供文化角度的解讀。另外,觀衆對于圍繞死亡的故事尤其感興趣,希望了解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人們對死亡有怎樣的看法。
因此,展覽最終從自然科學和文化兩個角度對死亡進行了诠釋,内容包括何為死亡、屍體腐爛的過程、停屍間和火葬場的工作場景、不同文化中的屍體處理方式、葬俗、對死亡的态度等等。另外,展覽還運用一些來自死者的物品來講述真實發生的故事。
該展覽的總結性評量顯示,觀衆對展覽給出了很高的評價:88%的觀衆認為展覽達到/超出預期,95%會推薦給其他人看。此外,展覽的诠釋方式也非常成功,多數觀衆都能輕松了解策展團隊希望傳達的信息。觀衆們認為,該展覽确實揭開了死亡的面紗,讓人們了解死亡,也提供一個讨論該話題的場域。“我們都知道自己将會死去,但很少能像現在這樣去探讨它。”
通過觀衆研究館方還發現,展覽結尾處的6個展櫃尤其引起觀衆共鳴。展櫃中分别展出6個普通人的遺物,并配有文字說明講述他們的故事。其中一個展櫃展出了一雙自殺者的鞋和他的遺書。還有一個展櫃中擺放着一個鞋盒,裡面裝有一些燒焦的個人物品。這些物品的主人是一個在車禍中去世的母親,物品取自她的提包,盛放在鞋盒中還給她的家人。
觀衆對于這兩個展櫃的反應尤其強烈,很多人表示在旁邊停留許久不願離開,因為這些物品的背後都是發生在身邊的真實故事,它們不像曆史文物一樣讓人有距離感。觀衆們表示,以這種方式結束展覽非常舒适,他們在平靜而又充滿思考的狀态下離開,并感到度過了一段有意義的旅程。
至于該展覽為何如此成功?策展團隊認為叙事方式(narrative)是關鍵。整個展覽并非是以獵奇的眼光看待死亡,而是用貼近觀衆、真實感人的語言去解讀死亡,幫助觀衆去處理這個敏感、禁忌的話題。正如一位觀衆所說:“我非常喜歡這個展覽的講述方式,很真實,在看到放有鞋盒的那個展櫃時,我會想如果物品的主人是我媽媽會怎樣?而當我出門的時候,我則會開始想我的手提包裡放了什麼?屬于我的那個鞋盒會是什麼樣?”
從争議中看複雜世界
簡言之,博物館舉辦争議性主題的展覽,其目的并不是制造争議,而是因為這些議題真的重要,人們需要一個場域去了解、思考、讨論這些問題,而這也是博物館的社會責任之一——幫助人們看到這個世界發生的變化,看到社會的多元與複雜,提醒人們觀看世界的方式不隻一種,刺激新的思考方式,甚至是轉變整個社會對某個議題的理解。
當然,争議性主題也必然帶來風險,博物館可能面臨資助者的壓力、觀衆的抗議,甚至社會輿論的質疑。但澳大利亞博物館的例子證明,适當的叙事方式可以減輕展覽的争議性,并獲得觀衆的積極回應。如果博物館一味回避敏感話題,也許能獲得短時的平靜,但長久下去則會失去與觀衆的聯結。反之,如果采取合适的方式去講述,那麼展覽給博物館,甚至整個社會帶來的正面效益不可忽視。